北九州一家监禁杀人事件(七)


松永对绪方家,以一对七,看似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却让他一步步做到了。不得不说,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然而如果我们静下心想一想,他在分裂、支配绪方家的过程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而且几乎每次与绪方家成员发生冲突之前,他都做下了大量细致的背景调查。也许这正应了我国《孙子兵法》中的一句话:知己知彼。

有些朋友留言说,松永的机遇简直顺利得不像话,太不真实。然而很遗憾,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在真实的世界里就是存在着这样的事情。否则在他的犯罪道路上,出现任何一个差错,都不会让松永顺利地走到今天。而这些所谓的「犯罪机遇」,其实都来自于我们人类的欲望:金钱、肉体、感情、地位、成就感、名分、荣誉、复仇,甚至是对生存的渴望,都被松永一一拿来当作了控制这些不幸的受害者的工具。

也许在日本的社会、家庭、朋友的关系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实实在在的问题,使得我的一些读者产生了「这些受害者是不是傻」或者「日本人是不是都是变态」的结论。然而我想说的是,所有以上那些欲望,对于任何国家,任何人种的人类来说,都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表现方法略有不同。所以一旦掌握了这些充满了欲望的人的弱点,我们都随时有可能被松永这样的恶魔所利用,所控制。

这就是所谓人性的弱点,我们谁也逃不掉。


随着主也的被拉拢,松永对绪方家的态度,也逐渐从利用勒索,变成了控制和奴役。但在实现完全控制之前,松永清醒地意识到,他还需要一些「人质」来让绪方家无法脱身。而最理想的人质,无疑就是绪方主也和理惠子的一对子女。为此,他想出了一条毒计。

因为在绪方誉签订的「封口费协议」中,绪方家尚未支付完所承诺的5000万日元,于是松永开始逼迫绪方誉一家尽快付款,否则便会向警方报案。万般无奈之下,绪方誉只得同意让绪方静香留在松永家当人质,自己和主也、理惠子去筹钱。

松永指示绪方誉和绪方主也从他们所在的农业协会借贷款,同时威胁静香、理惠子以她们各自的名义,向高利贷借钱。由于高利贷者需要借款人的地址,于是他便让静香使用绪方家的地址借款,同时让理惠子用自己的婆家,也就是主也家的地址进行借款。这样一来,就等于是部分切断了绪方家的后路:因为静香和理惠子都无力偿还巨额的高利贷,所以一旦利用了这两个地址借债,不仅绪方誉和静香夫妻两人的家会被追债,连理惠子的婆家也会收到牵连。

果不其然,几周之后,绪方家本家,以及主也父亲家里,都来了很多黑社会的讨债人员。为了给自己的父亲家解燃眉之急,主也不得不去向松永求助。松永给了他一个熊本县的虚假地址,跟他说:

「用你自己的名义和这个地址,找别的地方借钱,替你父亲先还上钱再说。」

于是绪方主也不得不借了更大金额的高利贷,替父亲还上了借款。然而这样一来,松永就捏住了主也的另一个软肋:

「主也先生,你竟然使用虚假地址贷款?这可是违法的啊,严重的话可是诈骗罪哦。亏你一起拿还当过警察,怎么能做知法犯法的事呢?」

松永拿着主也用假地址贷款的申请书复印件,得意洋洋地对瞠目结舌的主也说道。主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因为绪方家给松永的「欠款」迟迟不能交齐,松永定下的「月息40%」的利息,使绪方家的欠款越来越多。于是松永提出,让主也夫妇和静香同时留在松永家,充当人质。一心只想尽快还上欠款,结束这个麻烦后专心竞选的绪方誉,竟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个条件。三个人的人质里,只有主也还在上班,所以他不得不每天驾车4个小时往返于松永家、自己家和工作地点之间;再加上每天晚上松永都强制要求绪方家的各位成员聚在一起,商讨如何处理「纯子的罪行」,所以主也的身体渐渐地坚持不住了。1997年8月,与松永商议之后,主也将自己的一对儿女从自己家接到了小仓,搬进了松永的家。9月,主也终于不堪重负,从农业协会辞职,正式搬进了松永的家里居住。

主也、理惠子和他们的一双儿女,从独立的一家变成松永家的「囚犯」,这个过程几乎与服部清志的遭遇是一样的。松永通过耗尽对手的精力,让他们无法维持正常生活,最终达到了在家中将他们控制的目的。到这一时刻为止,绪方家尚未完全成为松永的囚徒的,仅剩下了绪方誉一人。

然而绪方誉的沦陷,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因为家中人口突然增多,松永太对于家中关系的掌控,也开始实行了更加严厉的措施。

首先,家中的几名成员:服部恭子,绪方纯子,绪方静香,绪方主也,绪方理惠子,以及松永自己的两个幼子,绪方主也的一对儿女,总共9人,都需要在松永太的笔记本上进行「排位评比」:除了小孩之外,每个人都被规定了不同的工作 —— 一些人负责给个人贷款打电话骗钱,另一些人负责外出买东西、照顾孩子等等。根据每个人的工作完成情况,松永给他们打分,每天选出一个「优秀成员」。

如果某位成员向松永揭发他人「违反纪律」的行为,就可以得到额外的加分;而违反纪律的成员,就会减分。

优秀成员的特权是,第二天不会遭到电击,而且可以负责对他人的电击。而排在最末位的三名「后进成员」,则要在当天晚上向全体成员承认自己的失误,并且受到几分钟至几十分钟不等的电击。

在痛苦的电击的威胁下,尽管一开始的时候还会有家族成员之间的彼此照顾,但几天之后,所有的成员都自顾不暇,为了不让自己遭到电击,不惜出卖家人来换得松永的信任。

其次,因为人员突然增多,松永也觉察到了成员之间尚且存在的彼此信任的关系。为了防止他们联合在一起反抗自己,松永规定了如下的措施:

  1. 成员之间严禁语言交流,不许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如实向松永汇报;

  2. 每名成员的通讯工具一律上交,禁止阅读报纸和书籍,收听收看广播电视;

  3. 成员必须呆在自己指定的房间里,禁止随意走出房间;

  4. 每名成员必须严格遵守上厕所时间和吃饭时间;

  5. 在屋中的移动,一律采取匍匐的姿势,不许站起或是坐下。

尽管人口增多,但在松永的管束和监视之下,绪方一家完全无法彼此沟通,而且还逐渐离散成为个体。其间,松永安排恭子和纯子外出的时候,纯子曾经尝试过翻越铁道逃跑,但最终还是被穷追不舍的恭子追上后联系了松永。纯子被带回公寓,拔去指甲后遭到了长期的电击。

尽管每个人其实都是松永的受害者,但彼此间的不信任和憎恨,以及松永「奖惩分明」的分化策略,就让每个人彼此间都燃起了竞争心,进而互相碾压,再无萌生「集体反抗」的可能。


说到这里,我其实想聊聊我们身边同样存在的这种「精神控制」。

第一个想要说的,就是杨永信的电击戒网瘾学校。相信大家都读过一些相关的新闻,但我希望对这种控制原理感到不解的读者们,有机会去搜索一下那些经历过电击惩罚的学员们的访谈:你会惊奇地发现,杨永信的手法几乎与松永太一模一样。

通过彼此告发来分化学员,培养「优秀学员」,对学员分三六九等,给予听话的学员特权,强制电击.......这些手段真的如很多读者所说,是杨永信从松永太那里学来的吗?我看未必。

在各位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难道对这种事情会觉得陌生吗?我们从进入学校开始,就学会了如何表现成为一个好学生,听老师话的学生,如何获得老师的信任而当上学生干部,进而在班里行驶特权,获得了「管束其他同学」的权力;一些喜欢打小报告的同学是我们憎恶的对象,然而当老师找我们个别谈话的时候,我们也会被这种心理压力压垮而将其他同学供述出来;开家长会的时候,平时表现不好的同学会被老师单独谈话,回家后一顿暴揍;每次考试之后在班里贴出成绩榜,让学生们心里形成了「好生差生」的排位;为了不让其他同学赶超自己,于是私下里参加学习班补课,甚至在其他同学找到自己询问习题解法的时候,装作自己也不会,拒绝分享;直到最后,我们不得不每个人独自拼命,争先恐后地跑上高考的独木桥......所有这些体验,其实已经让我们在幼小的阶段早已经历过了。

中国、日本、韩国这几个东亚国家,在教育制度上的相似性非常之多,同时也就塑造了我们性格中的这些特性。

我在这里并没有全面控诉我们的教育制度的意思,但如果将「精神控制」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这个例子恐怕相当具有代表性。


绪方家最后落入松永的魔爪的,是那位在社会地位上一心向上攀登的老人,绪方誉。

早在绪方誉用自己家的家产作为抵押,融到了3000万日元资产的时候,绪方家的内部就发生了严重的争执。

之前说过,绪方誉所执掌的,是绪方一族的本家。而在本家之外的,还有多达十几家的绪方家分家。这种关系恐怕对现代的中国人不太好理解,如果简单来讲的话,本家在同一族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本家有权对全族共有资产进行分配和处置,当分家后继无人的时候,主家有权对分家资产进行分配,以及决定是否除籍、建立分家等等。许多牵扯到全族利益的事情,在全族会议上经过讨论后,也需要本家的首肯才能够付诸实行。尽管日本的民主化已经进行了一百多年,但在一些农村地区,这种类似于封建制的本家/分家制,现在仍然存在。

例如绪方一族,在他们的家族里拥有的山林、寺庙、土地相当之多,总额达到了数十亿日元的水平;这些资产是独立于本家和分家各自的私有资产之外的,而收益也根据亲疏远近的关系,在全族之内进行分配。作为全族的领袖,本家所分到的收益自然是最多的。因此,主家的一举一动,都在全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是各个分家时时关注的焦点。

因此,当绪方誉将自己家的家产进行抵押的时候,绪方一族立刻召开了家族会议,并且强行将绪方誉拉来参会。在这次家族会议上,各个分家的家长都纷纷站出来要求绪方誉对自己抵押资产的事情进行说明。

绪方誉此时正患有十二指肠溃疡,原本要住院的他被拉来参会,并被绪方同族责问,但他并没有将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向同族们和盘托出,而是假称要在大阪那边成立公司,在筹集资金。关于更多的细节,他回答的也支支吾吾,因此家族会议不欢而散。但在这之后,各个分家向绪方誉的父亲说明了主旨之后,便联名将家族资产从绪方本家的名下,转到了各个分家手中进行管理。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在绪方誉不能说明自己的诡异行为之前,要竭尽全力守住全族的共同资产。

绪方誉的父亲当时已经接近90岁高龄,20年前将家督(家族最高领导者)的地位让给绪方誉后,自己便进入了隐居(从家族管理的地位上退下来,并不是真的隐居起来)。尽管如此,根据日本的家族制度,他仍然是家族共同财产的持有者。此前绪方誉之所以敢于抵押自家资产,原因在于绪方誉认为父亲已经去日无多,自己迟早可以继承全族共同资产,届时赎回财产也是小菜一碟。然而家族会议之后,绪方誉的财产继承眼见成为了泡影,于是他便找到父亲,要求将全族资产迁回本家,显然,已经丧失全族信任的他,并没能够说服父亲和其他分家。

与此同时,绪方家的各个分家,也同时向绪方誉提出了要求:如果绪方誉可以交出3000万日元,用此赎回本家的资产的话,那么之前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各个分家同意将资产迁回。绪方誉将这个消息告诉松永之后,松永的回答是:

「绪方本家的继承权,应该是从绪方誉本人传给他的长孙,也就是我的儿子。这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即便是绪方家的分家也无权干涉。」绪方誉将这个意思,假称是自己的意志传达给各个分家之后,各个分家对此毫不理睬。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松永也早已得知了绪方一家的资产变动情况,于是他便以家人向要挟,命令绪方誉辞去工作后搬入松永家。眼见轻松获得资金的道路逐渐堵住,此时的松永太准备故技重施,用残忍的惩罚手段,来拷问绪方家的每一个人,希望博得绪方家其他分家的同情,以便从绪方家族里,继续榨取金钱。

1997年11月19日,绪方誉从他奋斗了一生的久留米市农业协会不辞而别,直接搬进了松永的家中。之后几天,绪方家的各个分家都收到了由绪方誉、绪方静香和绪方主也联合署名的信件,内容是:

「我们一家就此从久留米市消失,这都是你们的错。如果你们还有人心的话,就赶快将资产迁回我家。」

显然,这种信件根本不会获得任何分家的支持。这封信,与其说是绪方誉最后的努力,到不如说,这是松永太让绪方誉一家彻底与其他分家决裂的告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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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灰飞烟灭的绪方一族

绪方家全部家庭成员搬入松永家之后,松永的暴力手段明显升级,而他竭尽全力骗取资金的目的,也越来越明显。

首先,他规定每天所有人都必须遭到一次电击;优秀成员可以免去电击,但必须承担对所有其他人进行电击。电击的时候,松永太都会在一旁观看,如果他发现电击的时间不足,就会反过来惩罚负责电击的人。

每天上厕所的次数也从两次减为一次,所有人上厕所时都不许坐在马桶上,而是半蹲着进行。也许为了防止警方对下水道的粪便、尿液进行分析,或是用这种方式增加受害人的痛苦,松永命令所有人都只许在塑料饮料瓶中进行小便,并在之后将装有小便的饮料瓶一起拿到外面,倒在下水道或者绿地里。

每天提供的食物继续减少:松永给主也提供的食物是每天八个小面包,但随着监禁的持续进行,面包的数量逐渐降低到了每天四个。在没有充足的食物,睡眠严重不足,而且还时常遭到电击的虐待下,绪方主也从90kg的体重,迅速衰弱到了40kg。大腿已经瘦弱到了与小腿相同的粗细,眼窝深陷,皮肤瘪塌塌地垂落下来,双脚肿胀,站立行走都渐渐成了问题。

1997年12月21日,绪方家的第一例死亡,发生在了家长 —— 绪方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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